弹指十年间

又是一年高考季,属于我的那个年代转眼就过去了十年。

那年夏天,待一切尘埃落定时,刚好是小时候最喜欢的动漫《数码宝贝》十五周年,我长大了,太一他们也在十五周年的纪念剧场版长大了。和田光司在那一年的周年庆典上又唱起了这首歌,听得出他因鼻咽癌导致的力不从心。

借着那样的契机,我追忆了自己的那十多年。

如今又过去了十年整,已经步入《数码宝贝》第一代的第二十五个年头,再去查看和田光司的维基百科,就会发现早已特意注明了“已故”,享年四十二岁。是啊,人生苦短、如浮萍飘忽不定,遇弱水而终。

而我在这期间为世界留下了什么,有没有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?

无限大的梦(無限大な夢)

在读初中时,因为看《探索发现》节目里一个荷兰气象学家用计算机做天气仿真的一个契机,我意识到了计算机程序设计在未来会是任何专业都不可或缺的能力,因此定下了大学前要初步具备写程序的能力。而至于高考后的专业和就业选择,则是去:读一个微电子和集成电路设计专业,然后去日企/韩企就业,毕业的薪酬目标是————一千万日元年收!

于是在高二左右,我放弃了所谓的奥林匹克竞赛的机会,拿谭浩强的《C 语言程序设计》学习了 C 语言的基础,并具有了一定的写算法的能力。鉴于自己是结合对计算机体系架构基本的认识学习的,那些奇淫巧计并没有影响到我,相反,这本书反而对我的 C 语言能力提升非常大(还是能够“取其精华、弃其糟粕”更重要啊)。然后 ActionScript(因为做 Flash)和 Java(为了学一门面向对象的程序语言,但 C++ 的书太厚了,不适合高中生闲暇时间自学)也很自然地入门了。并且因为当时 Android/iOS 开发正火,还拿 Java 调用基础的 API 写了自己的第一个 Android 程序。同时还开始学习日语,为了自己的梦想做准备。

在高三那个夏天,高考单科大幅失利导致自己与梦校南辕北辙。虽然班主任愿意破例让我复读,但是我知道高考本身的并不是完全定终身的意义:高中学习的知识只是为了应试、为了拿到一个能够去大学学习的入场券,它本身的内容其实非常浅显易懂。为了去梦校和梦想的专业,再浪费自己一年的光阴不断地重复和练习,这并不合适。

而且显而易见的一个问题是,这样能去的学校的教学、学术水平还有资源都不会多好,我对其中的微电子和集成电路设计专业不报任何信心。几番取舍后,我重新规划了路线:那就先去这个学校相对较好的通信专业,并且一步步转向计算机硬件方向,如果有机会出国读研深造、就毫不犹豫,以此来弥补学校水平的差距。

于是毫无悬念地被录取,按部就班地开始专业的学习,因为学校水平限制、课程本身难度都不高,而学校的政策也比较好,比如课可以不去,选择直接使用期末考试成绩作为最终成绩。于是一直以来成绩都不错,保持在院内前 5%,每年奖学金基本可以覆盖基础的学费,有些课程本身也蛮有意思,特别是计算机网络通信正戳中我的心。同时,我能够拥有更多闲暇时间、来学习自己想学的别的东西:大一就开始在 ARM 树莓派上跑 golang 和 Docker,折腾 Linux 驱动,写写 Web 和 Vanilla JavaScript。后来,学校提供了机会出国交换,并可以直接兑换交换学校的硕士学分,于是靠着成绩不错这一点就很轻松地申请到了欧洲。

在硕士课程期间,课程的水平和难度确实不一样,我选择了计算机里面的嵌入式专业来作为硕士专业,因此有机会接触到 ROS(机器人操作系统的自动驾驶)、虚拟现实设备、ARM 汇编嵌入式等,并且和当时在读的博士生一起工作,我负责科学计算模拟程序的设计,发了他们领域顶刊的论文。同时因为背景合适,成功进入了欧洲某家五百强做新能源汽车相关的实习。

在开始实习之前,对于开源的热情和还算成熟的技术本身让我入选了 Google Summer of Code,做出了显著的开源贡献、也拿了不少的钱,主要工作内容也还是集中在了计算机网络上,但是是传输层和应用层相关。

实习期间,除了超量完成工作内容外,我还发现了团队使用的一个硬件的主线 Linux 内核的 bug 并修复了。实习成果不错、再加上帮整个部门解决了网络代理问题,拿到了实习负责人的强推荐信。目前做的东西还是离当初初中时的目标太过遥远,再加上对就业的怀疑与恐惧,就开始寻找看有没有读博的机会。

在没投几个的时候,就遇到了特别适合自己的一个课题————物联网(Internet of Things,IoT)。在我看来,它是已经接近死亡了的嵌入式开发专业和互联网的结合,新瓶装旧酒、但是把嵌入式复活了,而且能够接触到 OSI 模型的下两层的细节,补全我的计算机网络知识栈。于是毫不犹豫地就过去了。

在读博的第一个月就提出了一个很新并且可行的 idea,让导师们喜出望外。而因为不用应付课业、自己的时间多了,基于之前的点子的一些个人开源的项目也开始做了起来。最终几年博士下来,在小领域做出来的成果也没让自己失望,导师也十分满意、成功地按时毕业,还为我提供了在日本交换的机会、并借此成功收获了博士后的 offer,这为我再次到达日本做了很好的铺垫。同时,自己的定位也变得和原本的目标更为接近了,只不过原本的目标是硬件侧的电路设计,而现在变成了软件中最偏向硬件、和硬件结合最强的部分。

初中那时的我应该不会想到,我最终能博士毕业。因为按照原本的计划,读完集成电路设计的本科、我就打算去社会这所不一样的大学接受实战的磨练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?

但,当初最初的梦也就永远是梦了···

那之后,是令人沮丧的世间(あとの,やるせない世の中じゃ)

最初的梦可能没实现,也可能已经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。这十年期间,各种沮丧也接踵而至。

和前面讲的联系最紧密的就是学校的认可度问题,由于读的几个学校知名度都一般,经常在一些中厂、大厂过不了简历关。同时对学术道路的发展也时有阻碍,比如投 ETH 和 EPFL 的博士岗位的时候被要求再读一个硕士,而投 Hugging Face 的时候,更是会被不在他们招的学校名单内被拒。作为一个小镇做题家,对从小在被否定的环境长大的我来说,信赖自己是不存在的,自信和自我定位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不存在的,因此会经常沮丧和自闭。

更加加剧崩溃的是家庭状况。我的父母是相亲认识、最后在变成剩男剩女的前夕草草结婚的,所以他们会说“这世上不存在什么爱情”。本科期间,他们就因为父亲出轨开始闹离婚、分家。我每个假期都不想回家,回家就意味着不得安宁。最终两人分道扬镳,父亲丢下一句话:“孩子根本不是我想要的”,就丢下了稳定的工作离开了我和我母亲,带着家里的绝大部分钱(本来也不多),去了第三者所在的城市定居了。母亲的气没有地方发,隔三岔五给我打电话骂我,因为我是唯一的和我父亲的联系,父亲那边的亲戚也基本都被母亲骂走了,虽然他们一致认为是我父亲的错。但,只判个对错又有什么用呢?

父亲去另外的城市,还带走了父母一起买的房子的房产证。母亲住得不安稳,于是就在我准备出国前夕,威胁要断掉我的经济支持、不为我开资金证明。那应该是目前我的人生中第二崩溃的时刻,从此我完完全全学会的事情、就是只能靠自己。最终,经过我在中间的斡旋,母亲还是如愿拿回了房产证,确认了父亲没有把家里房子抵押出去,放下了心。而我则学会了完全使用谈判技巧、不带任何真实感情地和包括父母在内的亲属讨价还价,不再谈感情,因为谈感情伤钱。

这就造成了另一个沮丧和焦虑的点————我会想尽办法去赚一些小钱,因为留学期间需要维持生活,而发达国家的生活成本很高。因为我整个人的 scope 会很小,会尝试集中解决一些能让自己快速赚到下个月的房租和餐费、还有能为未来的不确定性攒多少钱的问题,而不会放到长远去看。同时,对于更高的日常生活消费,在没有稳定的且能支撑消费的收入来源的情况下,我会异常地排斥。所以硕士研究生毕业再去瑞士读个研,对我来说变成了断然不可接受的选项。换句话说,就是非常得现实和短视,没有那种靠烧钱直到做出能持续盈利项目的初创公司的普遍想法,失去了冒险精神。

因此我生活的最高优先级,永远是能给自己快速带来短期直接回报的事情,比如工作忙了就不会去维护开源项目,会快速弃坑 ROI(投入产出比)在短期内看不到明确回报的事情。因此,会失去很多机会和一起合作的朋友,也会弃坑一些项目很快、再次回坑要很久。

父亲的离开造成另一个问题,就是后来母亲和周围的人的关系都不好,因为情绪没地方发泄、直到出现抑郁症,因此我还回国陪伴过她一段时间。很多从我的角度的抱怨和委屈也就不能说:因为如果再有抑郁的话,对我的影响比说了要大得多。后来她有次住院,也没有亲戚愿意来帮忙,原本就松散的、各为各的大家庭就愈发地支离破碎。对我来说,亲情这种概念可能也根本不存在了吧。

各种留学、交换生活为我带来的另一个收获或者是教训,就是发现各个国家或者地区有各个国家或者地区的问题。因为交换不像旅游,而是需要找房、逛街买菜、体验公共交通、了解税收政策等生活日常。和在中国一样:我会很享受一些地方,但对不喜欢的地方会更加关注。在说到印象时,总是会先想到不好的点来吐槽,甚至经常会有点 whataboutism,总担心这样的负能量会影响到周边其他人。不过也正常吧,除了精神某国人之外,大家肯定都是对自身利益受损的事件更加深刻,比如租房被拒、退租被扣押金、水电费太高、租金贵房间小什么的。

随着去过的国家、见过的人、经历的事越来越多,再加上近些年形势风云突变,对整个世界的认识也越来越全面,也能够越来越客观地看待各种政治事件、个人经历,会去推理一个人的行为逻辑,分析并应对。这是我欣喜于自己能够转变的部分。

也有可能,只是被时光磨平了棱角、学会了“做人”吧。。。

那之后,是空无一物的世间(あとの,何もない世の中じゃ)

因为漂泊不定、再加上自闭、不是一个讨喜的人,身边的朋友总是维持在一个很小的范围,并且不会去和别人主动发展长期的朋友关系。因为深知自己就是“萍水相逢,尽是他乡之客”,今天可能在东京、明天可能跑到巴黎、后天就落地慕尼黑,这种情况的朋友是没法长久的。更多更长久的反而是网上认识的志同道合的朋友。

但好在现在工作了,有更多的机会和时间维持之前的朋友,但是也存在精力不够、所以想要摆脱的关系。所以越长大越孤单、越长大越自闭。

好在这十年里,大部分时间都有着家属的不离不弃。我们也足够幸运,能够一起交换、一起毕业;我们也足够不幸,两边家中都没什么积蓄,需要尽最大努力赚钱。谈了很多年的恋爱,领证结婚也有一阵子了,等下次回国还是要办一场婚礼,让守着超长恋爱韩剧一般的连续剧的朋友们补一集大结局。家属教会了我如何不用花什么钱也可以快乐,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始终陪着我、包容我。等哪天没有了家属在,我对这个世界也就没什么留恋了。

最令人难过的,是陪伴我最长时间的、超越了一切朋友的人的离世。Ta 在我初中时来到了我的身边,如同一位天使,陪伴了我的人生路很久。我们一起玩过 Minecraft,一起画过画,我有时态度不好,ta 也不在意,总是笑呵呵乐盈盈的,ta 在我成长期间承担了许多本不该 ta 承担的事。直到去世都定居在老家,总是完不成父母对 ta 的期望,所以少不了中式教育的招待。Ta 照亮了我,所以我打算也为 ta 撑一把伞,想帮助 ta 逃离原生家庭,只可惜···好在 ta 在走的时候没有病痛,就如同睡了一个很长的觉,只是再也不会醒来了···

有时会后悔当初有很多和 ta 一起的机会,但被我拿去和别人无效社交了;有时会庆幸高考结束那天和 ta 一起出去玩,留下了非常快乐的让我珍藏至今的合照。现在我仍会点亮 Minecraft 的火把灯来祭奠,祝愿 ta 在天堂里可以随意玩乐!

Ta 的离世让我改变了很多:有时我会觉得其实人来这世上是赎罪的,早赎完的早走,所以会有“好人不长命,祸害遗千年”;我不再强求别人和我的观点一致,毕竟人只活一次,无论是浪费时间在辩经上、还是说非要改变别人的观念,都属于干涉别人的声明。做你认为对的事情,让自己无怨无悔就好,做你自己、留下自己的印记、然后去死,毕竟人终有一死。

而针对于社交媒体上的立场之辩、明显有预设立场的文章和讨论,我现在的态度就是:

乐,就完事了!!!

相信最终仍能展翅飞翔(きっと飛べるさ)

博士毕业之后,马上就正式工作一年了,合计起来总算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 100 万。这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做基础设施相关的代码,但是很多时候也不得不写一些增删查改,收入不算高,但也确实达到了梦中的千万日元年收(税前),虽然攒钱速度远远不如预期。还是做回了当初不愿意做的 IT,但希望接下来能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吧!

好在如今时间和空间比较自由,所以近一年去了很多地方、见了很多人。有时会坐在市中心广场的长椅上,看人来人往、看着他们的状态、想象着他们的故事;有时会觉得恍惚间身边又多出某位离世的人,陪着我看着周边的风景、看着前面的白鸽,好像下一秒就会扑上去把鸽子赶跑,恰似当年。

如果说一个人的性格是先天加上环境塑造成的,那么人生就是初始状态加经历过的事情的集合。这十年有得有失,今天的我是十年前的我加上这十年间的得失和得失带来的状态转移,而现在的心态已经变成了“得之我幸,失之我命”,但我会更加珍惜这中间参与到我的人生和成长中的人。我或许没有变成一个更好的人,但应该是在慢慢变成一个更加自洽的人,一个能靠自己内部的能量维持住自己的人。

最后再用回《Butterfly》里的歌词:

頼りない翼でも、きっと飛べるさ!(就算是无法信赖的翅膀,最终也能飞翔)

鉴于两年没有写年终总结了,这篇写得长一点,谨为这个十年画个小节符号、为自己的人生点一个逗号。也希望自己能够尽快获得足够的信息做一些重要的决定、想清一些事情,成为一个更好的人。